長沙的粑粑，我的月亮

一個地域、一個城市給人的印象與記憶，總是具體的。譬如，說到湖南，很多人就會想起瀏陽河，一條流淌在歌聲里的河流。提及長沙，不少人的耳邊則會響起那首古老的童謠：

月亮粑粑，肚里坐個嗲嗲；

嗲嗲出來買菜，肚里坐個奶奶；

奶奶出來繡花，繡雜糍粑；

糍粑跌得井里，變雜蛤??；

蛤蟆伸腳，變雜喜鵲；

喜鵲上樹，變雜斑鳩；

斑鳩咕咕咕，和尚呷豆腐；

豆腐一噗渣，和尚呷粑粑；

粑粑一噗殼，和尚呷菱角；

菱角溜溜尖，和尚望噠天；

天上四個字，和尚犯噠事；

事又犯噠惡，抓噠和尚砍腦殼。

這首名為《月亮粑粑》的童謠已然成了長沙的一張文化名片，有如北京的《小耗子，上燈臺》、上海的《外婆橋》、南京的《城門城門幾丈高》，寄托了太多長沙人對家鄉(xiāng)的惦念和外地人對長沙的想象。我們不禁要追問，《月亮粑粑》何以成為今日的“月亮粑粑”？

這是一場語言的狂歡。

據(jù)說，在長沙話里，“粑粑”有兩個意思。一個意思是用糯米粉和秈米粉調(diào)和燜煎而制成的圓餅，有腌菜粑粑、蒿子粑粑、南瓜粑粑、糖心粑粑等。另一個意思是指粑粑那樣的圓形物。那么，在“月亮粑粑”中，“粑粑”又是何意呢？我想，作為孩子，或許更愿意理解為“圓餅”吧。我們不妨設(shè)想，當(dāng)“月亮”和“粑粑”相遇，高高在天的那輪明月，就成了孩子手中捧著、口中啃著的那塊圓餅，不再高不可攀，而是親切可人，乃至有滋有味，想想都覺可樂?！霸铝炼嘞褚粋€粑粑喲，那樣的米白色，那樣的圓滾滾的，粑粑多像月亮喲，月亮一樣白，月亮一樣糯，月亮一樣甜。輕輕咬一咬，那是咬月——不是咬月亮，是月餅啦！”（蔡皋）這是對比喻的正名，不是為了刻意的修辭，而是緣于不自知的本心。

既然開了個好玩的頭，游戲當(dāng)然得繼續(xù)。

月影婆娑，竟是月亮粑粑里藏著的諸多人與物，他們依次登場亮相：嗲嗲（爺爺）、奶奶、糍粑、蛤蟆、喜鵲、斑鳩、和尚、豆腐、菱角。或許一開始的從嗲嗲到奶奶的出場，到奶奶繡出一塊糍粑，尚有一點兒邏輯（其實也很怪異），余下則毫無章法可言。繡出的糍粑怎么莫名跌入井中？跌入井中的糍粑又怎么魔幻般變作了蛤蟆、喜鵲、斑鳩？接著怎么又出來個和尚？天上怎么還飄來四個字？完全沒有道理嘛！可是，這番非現(xiàn)實、無邏輯的敘事，數(shù)百年來被一代一代的孩子唱得樂此不疲，樂不可支，及至成年，仍舊念念難忘。欲破解其間的秘密其實并不困難，只需我們動用唇舌，在長沙話的聲浪里走上幾個回合。原來，這一切都只是由于押上了韻。押了韻的語詞，猶如魔法附了身，隨韻黏合，一切具有了可能?！把荷狭隧嵉恼Z言仿佛一只神話中的百寶箱，凡能押上韻腳的一切都裝入了里面。一個事物與另一個事物之間的聯(lián)系，就是由于它們押同一個韻，由于它們的和諧。沒有比這更有意義或更無意義的聯(lián)系了?！保ü⒄即骸锻{》）再看句與句的串聯(lián)，“蛤蟆伸腳，變雜喜鵲；喜鵲上樹，變雜斑鳩”，上句的尾即是下句的頭，一句銜一句，一句抓一句，一句趕一句，猶如涌浪一般。那情景可能是熱烈的，可能是狡黠的，可能是詼諧的，總之，是快樂愜意的。語言學(xué)家將這種語言現(xiàn)象形象地稱為“頂針”。同“月亮粑粑”的比喻一樣，在說唱童謠的人們心里，才沒有那些理論術(shù)語，他們只是樸素地創(chuàng)造并享受著語言魔術(shù)的樂趣。

這是一次孩子與月亮的游戲。

“小時不識月，呼作白玉盤。又疑瑤臺鏡，飛在青云端?！惫磐駚?，月亮總是撩撥孩子無窮的好奇與想象，這個皎潔晶瑩的球體是那樣神秘，那樣美妙。明亮的月光下，坐在場院里的孩子抬頭仰望，神思飛揚(yáng)。他們和大人一道，編出了各種月亮童謠：“月姥娘，圓又圓，里邊坐個花木蘭”“月亮粑粑跟我走，走到南山打笆簍”“月亮光光，裝滿筐筐，抬進(jìn)屋去，全都漏光”“月亮婆，像粉坨”“月奶奶，高高掛，給你拐棍你下來吧”“初一生，初二長，初三出來晃一晃”……聽，在孩子的口中，月亮是諧趣的姥娘，是可親的奶奶，是會走路的，是會變化的，總之就是孩子的一個親人，一個玩伴。

當(dāng)月亮照耀在湖湘大地時，長沙城的孩子同樣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，驚喜地打量著，與家人伙伴盡興地逗趣著。天宮之物成了具有煙火味的人間美食，那宮中也不再是孤清的玉兔、嫦娥，不再是日日勞作的吳剛，而是孩子身邊的熟人、熟物，月亮成了一個百寶匣。于是，一首荒誕不經(jīng)而又結(jié)構(gòu)嚴(yán)謹(jǐn)?shù)母柚{在口口相傳中不脛而走，及至老少皆知。在這一場月與人的互動中，月亮和孩子都是一個游戲者，同時，孩子還多了一重身份，他更是一個創(chuàng)造者。因為，他隨時可以靈光一閃，由著押韻，旁逸斜出，進(jìn)行新的編織。比如，在“嗲嗲出來買菜，肚里坐個奶奶；奶奶出來繡花，繡雜糍粑”之間，如果你樂意，完全可以穿插“奶奶出來燒香，肚里坐個姑娘；姑娘出來繡花，繡雜糍粑”，規(guī)律與自由，在這兒無縫一體。亙古的月亮與活潑的童謠相遇，“月亮粑粑”從眾多的同類中脫穎而出。

這是一次長者與孩子的對話。

金波先生曾經(jīng)深情回憶媽媽給自己誦唱童謠的情景，他說童謠“像一條永不干涸的小河，從媽媽的心里流進(jìn)我的心里”（金波《童謠》）。徐魯先生的記憶深處，則是無數(shù)個夜晚，枕著奶奶的童謠入眠的情景，“如今回憶起來，幾多疼愛，幾多情趣啊”（徐魯《童歌和游戲》）。長沙的一代代孩子也是這樣，枕著爺爺奶奶的臂膀，靠著爸爸媽媽的懷抱，又或許躺在輕輕推動的搖籃里，耳邊響起的，常常是“月亮粑粑，肚里坐個嗲嗲”，聽著，聽著，就無比熟悉了，一起應(yīng)和了。聽著，說著，就長大了。長大以后，又說給自己的孩子聽。再想起，再說起，眼前浮現(xiàn)的，身體感受的，是家鄉(xiāng)的口音，是和諧的韻律，是臂膀，是懷抱，是熟悉的氣息，是輕輕的晃動，是慈愛的眼神，是路邊的小吃，是方言里收藏的萬千記憶。

需要注意的是，這并不是一種單向的給予，長者在吟唱童謠的同時，也被一個嶄新的生命所感染著，看到孩子在童謠聲聲中獲得安全與滿足，他們的內(nèi)心同樣漲溢著歡欣與自豪，或許還記起了自己的童年時光。語言的游戲成全了彼此，“月亮粑粑”牽系了長幼的心。就如湖南作家湯素蘭所說：“無論你是第一次見到月亮的孩子，還是第二次天真的成人，唱起這首童謠，我們便融入溶溶月色里，我們的心便在月色與童謠里一次又一次幻美飛翔。”

其實，“月亮粑粑”不唯長沙獨有，寧夏彭陽縣就流傳著其中的前幾行，完全一樣。我所在的南京也流傳著一首同名童謠（有時也寫作《月亮巴巴》），只是由于方言的差異稍有變異：

月亮月亮粑粑，里頭有個媽媽；

媽媽出來買菜，里頭有個老太；

老太出來燒香，里頭有個姑娘；

姑娘出來洗腳，里頭有個喜鵲；

喜鵲出來飛飛，里頭有個烏龜；

烏龜出來爬爬，里頭有個娃娃；

娃娃出來叫媽媽，媽媽媽媽快回家。

拋開內(nèi)容的維度，同名歌謠就更多了：

月亮粑粑，

掉下來，

給某某一疙瘩，

八月十五春了，

還你家。（“某某”為懷抱幼兒名）

——云南阿昌族童謠

月亮是個苦蕎粑，

月亮是個甜蕎粑，

月亮是個玉米粑，

月亮是個糯米粑，

月亮是個米粉粑，

它是個最大的粑，

請快快降下來吧，

讓我乖兒吃個飽。

——四川普格彝族童謠

月亮粑粑快下來，

到我門前吃碗茶，

什么茶？綠豆茶；

什么碗？金花碗。

扯羊賣羊，賣送老唐，

老唐不要，賣送老廖，

老廖不要，賣送教練翹，

老翹不要，送給老虎去咬掉。

——湖南鳳凰童謠

這些“月亮粑粑”各有其趣，至于其中的相似部分，由于口耳相傳，年代久遠(yuǎn)，我們已經(jīng)無法確定哪兒的才是原創(chuàng)。據(jù)說有個長沙人考證出，長沙的《月亮粑粑》可能誕生于明代。我愿意相信，是一代代的長沙人走南闖北，隨身攜帶著“月亮粑粑”，一路播撒，一路誦唱，落地開花。

這絕非武斷的猜測，而是有根據(jù)的推斷。因為，他地的“月亮粑粑”只是眾星中的一顆，也被喜歡，卻并不特別。而長沙不同，在長沙人心中，“月亮粑粑”是空中最光彩的那顆，是心尖尖上最寵的那個，是故土情懷的凝聚，是嵌入骨髓的記憶?！霸铝留昔巍币呀?jīng)成為長沙一個重要的文化意象，傳遞著長沙人的尋根意識與家園情懷，滋養(yǎng)著長沙人的精神創(chuàng)造。光是由童謠發(fā)展而來的同名歌曲就有數(shù)首，長沙籍民謠歌手鐘志剛創(chuàng)作的那一版，質(zhì)樸纏綿，在不變的童謠中抒發(fā)對家鄉(xiāng)的思戀，打動了無數(shù)游子的心：“月亮月亮我問你，今天你多大年紀(jì)？什么時候我們老去了，你卻依然還年輕?！焙蠋煼洞髮W(xué)鋼琴系教授匡勇勝創(chuàng)作的鋼琴小品《憶·月亮粑粑》則異曲同工。湖南省湘劇院創(chuàng)作的湘劇《月亮粑粑》，把湖南人從小傳唱的“月亮”演繹成了一部動人的好戲。值得珍視的，當(dāng)然還有“長沙好外婆”著名畫家蔡皋女士創(chuàng)作的《月亮粑粑》圖畫書。有意思的是，考據(jù)派從童謠中的“和尚”一詞考證出童謠誕生的年代，今天的畫家則把這個人物設(shè)置成一個剃了光頭（和尚頭）的孩子，喜歡做一些淘氣的事。古老的童謠在深懂孩子的“外婆”這兒獲得了新鮮的解讀。

長沙著名童謠作家李少白先生在他的詩篇《月亮粑粑》中寫道：“搖籃搖過你，月光照過你，奶奶唱過你，媽媽唱過你?！笔前?，“月亮粑粑”，沉淀著我們共同的記憶，訴說著我們共同的心聲，它的悠長韻味蕩漾在時間的河流里。

長沙的粑粑，也是我的月亮。

（作者單位系江蘇省南京市瑯琊路小學(xué)）

《中國教育報》2023年10月27日第4版